乡味乌亮(多味斋)


今年夏天回乡,途经涪陵百胜镇,窗外飘来一股焦糖芝麻香,那一瞬,格外想念灶台上的那碗油醪糟。许是到了饭点,那黑得浓郁、甜得厚重的小吃,竟如墨玉般在我脑中温润生光。
初识油醪糟玄妙,是在堂兄的相亲宴上。堂兄的奶奶颤巍巍捧出青花大碗,乌亮的浓浆里浮着白玉般的荷包蛋,热雾裹挟香气漫溢开来:“贵客进门先吃‘开水’吧,这是老规矩。”堂兄舀了小碗,递给相亲的女子,伴着黑芝麻与核桃碎在唇齿间的余香,局促气氛渐如春水解冻。这碗浓稠的“开水”,便是涪陵的油醪糟。
高考那年,母亲不知从何处听说油醪糟能“补气血”,每逢周末,家中准会为我备着。搪瓷勺从土陶罐里挖出的油醪糟,如凝结的乌玉,加水煮开,撒一把小汤圆,瞬间,猪油的丰腴簇拥醪糟的微酸,红糖的焦香缠绕核桃的酥脆,香气不请自来。“吃完再看吧。”母亲把粗瓷碗捧上书桌。彼时,窗外的鸟语虫鸣与汤匙碰碗的声响,竟成了我繁忙的高三时光里最安心的夜曲。
终于能目睹这“乌玉”的炼成,是在一个同学的外婆家,就在百胜镇上。糯米在几日里完成浸泡、蒸制、拌曲发酵,形成醪糟坯。最繁复处在于炒制:核桃仁褪衣焙香,黑芝麻在铁锅里跳起细舞,整块猪板油熬成澄澈的金汤。待醪糟入锅刺啦作响,10余种辅料次第奔赴这场“舞会”。见老人有些吃力,我接过铲,翻搅未及半小时,臂膀已酸沉,锅中香气却还在不断叠加——橘饼的鲜亮刺破坚果的厚重,蜜枣的膏腴裹住枸杞的明艳……
“尝尝?”老人舀起半勺递来。滚烫的糖浆滑入喉头,醪糟的微酸、芝麻的香味随即漫涌舌齿。给陶罐封装时,老人念叨着:涪陵油醪糟,必用猪油炒制,一年四季都可饮用,尤其在夏天,还能消渴解暑。
眼下人们讲究养生,改用茶油替代猪油,全糖换成了半糖,连芝麻都刻意减半,超市更有“低脂低糖版”售卖,或许更有益健康,但终究不是我之所爱。后来我也试着熬制过,总觉不够有味。
回到老街,看白发老者在铁锅前挥汗如雨,铜勺刮过锅底发出沙沙的摩擦声,才发现,原来,我留恋的味道必须与时间相搏:糯米发酵要看天时,炒制火候需凭手感,连容器土罐都须呼吸着山城的精气。幸而总有些“固执”的人,愿将信念付之手工,将漂浮的乡味牢牢系在一盏灯、一口锅、一把铲之中。
此刻,老人正将自制的油醪糟舀入一个个小陶罐。我望向墙角的快递盒,她解释说:“多是远处的家乡娃,给月子里的媳妇,或是自家老人念这一口。”堆叠的邮寄单上,目的地天南海北,每一个地址背后,都蛰伏着一段长长的惦念。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5-08-03 08 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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